作者:欢莫平
2021年10月31日首发于SIS001
字数:10251
第七十九章 业师业果
想起前两次羽玄魔君也是吟诗作对,不禁让我眼角抽动,饶是我一心只有血
海深仇,也对此感到一丝无可奈何。
" 霄儿,你执意要为父亲报仇?" 方才一语不发的娘亲回首轻叹,倾城之颜
缠绕着一丝惆怅。
我望向娘亲,坚定点头,义无反顾:" 是,儿子为父报仇,天经地义,还望
娘亲不要阻拦。" " 娘不能为你父亲报仇,心中已是愧疚,又怎会阻拦于你呢?
" 娘亲螓首轻摇,青丝如瀑布垂沱,却流不尽她面上的愁波," 只是有两件事,
霄儿要放在心上。" " 娘亲请讲。" 我恭敬回应,舒了一口气,只要娘亲不阻拦
于我,一切都好说。
娘亲黛眉微蹙,天籁虽轻若云雾却直点关窍:" 其一,羽玄魔君所言娘亲也
挑不出毛病,但不知有几分真假,霄儿须得明辨是非,不可错杀了好人;其二,
贪酒业师武功诡异,若有自忖不敌,便不要逞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霄
儿才和娘重归于好……" 说到最后,娘亲望来清澈双眸直击心底,虽无一丝哀求
软语,却比千言万语更让我柔肠百结。
是啊,我几经周折才重获了娘亲的母爱与慈容,怎能有如此恨不顾身的心态
呢?
我视娘亲若稀世珍宝,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更逾越了我的性命,若失去了她,
我定不会独活于世。
但我又何尝不是娘亲唯一的牵挂呢?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娘亲同样会痛不欲
生。
若是不敌业师,父仇来日可报;但我如身陨,岂非抛下娘亲于不顾?
这番话语如春风化雨,教胸中的仇焰不再炽烈灼心,我轻声应承:" 是,孩
儿记住了。" 娘亲一番温言正如夏日凉风,教我冷静清醒许多,方才被杀父之仇
冲昏了头脑,一则忘了辨识羽玄魔君说辞的真伪,二则隐隐存了哪怕不敌也要同
归于尽的心思。
" 嗯,霄儿记得就好。" 娘亲满目深情,玉手抚上了我的面颊," 明日或有
大战,早些休息吧。" 那只玉手温凉宜人,光滑纤凝,灵软拇指轻轻摩挲,犹如
体会着瑰宝的纹理,那双妙目中流转着无尽的繁思,既有欣慰也有担忧,既有不
舍也有决然……
未过多久,娘亲短促一笑,竟有些弱质女子之感,转身进了内堂。
望着那风中白莲般飘摇婀娜的身姿,我却没有半分绮念,只感觉到了娘亲复
杂的思绪与纠结。
身为人子为父报仇,娘亲自然无话可说,更何况她不能亲自出手,教那贼秃
以血还血、抚慰父亲泉下英灵,更是让她愧疚至极、无理阻拦;然而我的粗陋浅
薄的拳脚、深陷瓶颈的功体,娘亲亦是了然于胸,这叫她如何不牵肠挂肚、担忧
万分呢?
我抚上了娘亲临幸过的面颊,回忆着玉手拂面的残余爱意与纠结,长叹了一
口气,回了房间,认真思虑要如何能够既报了这血海深仇,又不致损伤性命、让
娘亲徒增痛心,求个两全其美之策。
翌日,用过早食后,便一直在房中打坐,采练元炁,养精蓄锐,娘亲一直未
曾打扰。
采练的元炁积蓄早已到达了极限,但仍有温养心神的作用,是以未曾停止,
直到午时过半,我摄神收功,出了屋子。
白衣仙子立于前坪,炙炎天光恍若不存,仙容无有一丝香汗,若非雪颜上的
凡尘俗念一览无余,几乎让我觉得面前的仙子即将羽化飞升,消融于天地间。
娘亲与我相对而望,神色复杂,眉眼只微促,却教我感受到了慈母由衷的忧
心忡忡与牵肠挂肚。
良久,她才轻叹道:" 霄儿,记得答应娘的两件事。" 我并未言语,郑重点
头,重重抱拳,而后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山路。
勿需回首,我也知道娘亲定然在目送我离去;我也不敢回头,害怕娘亲的仙
容减损了斗志。
沿路而行,上了官道,又行了一刻钟,自官道上的岔路到了回日峰所在的逆
波山脚下。
逆波山为靖岚山脉的一座大山,距官道最近,数百步可至,其中最高的绝峰
为回日峰,云隐寺就建在回日峰上。
我仰头而望,即使山峰高耸入云,隐约间仍能看见恢宏佛塔,仿佛宝刹居于
云中。
自我脚下缓缓而上的山坡,矗立着云隐寺的山门,比之真虚观的萧瑟破败、
腐朽蠹锈,此山门巍峨伫立,四柱三洞,雕刻有宝相庄严的佛陀、清晰可见的佛
印,瑰丽门楼上刻书" 逆波山" ,左右楹联曰:云居云间云隐;逆波逆川逆苦。
我恨焰冷冷燃烧,无意参详其中禅机,径直拾级而上。
静静上行数十阶,我默然发现,此处就连石阶都比小桃山更加干净,没有青
苔,没有落叶,应是寺中僧侣时常扫洒。
行至半山腰,忽见一门楼,上书" 留香坪".门楼之后,一片青石砖铺就的坪
地,长宽约有二三百步,左右各有去路,左右两侧各有长长的石凳,应是供香客
休息所用;地上铭刻着祥云、佛印,三足圆鼎正立中央,约一人高,许多粗细不
一的香根林立在灰烬中。
抬头望去,寺院在上方百米台阶的尽头,影壁、外墙、禅房以及佛塔等,流
光溢彩,金碧辉煌,高招低环,交相呼应,格局非凡,气象宏伟。
我静立香鼎旁以观四周,心中暗忖,此坪宽敞无遮,利于大开大合、施展剑
艺,也方便追索敌人。
说到底,此间毕竟处于两州交界、地处边陲,檀越往来终是稀少,更加上此
时并非上香礼佛的时辰,也没有僧众打扫石阶,正是寻仇问寇的好时机。
我坐于一侧的石凳,静静等待业师归来。
午时过半出门,我为了保存元炁,并未运用内功、大步流星而来,而是一步
一印,约花去半个时辰——算算时间,我所等待的杀父仇人最多两刻钟就会出现。
过不多时,留香坪下如约而至地传来轻微而复杂的声响,似嘟囔似跌撞似妄
语,不一而足。
我起身来到石阶前十余步,挺立凝神,静候来人。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肮脏的右手,攀在青石砖上,借着支点将瘫软的身
体扯了上来,趴在留香坪边缘。
这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僧侣——虽然长着头发,但从肮脏破旧的杏黄僧衣可以
确认——他侧卧在地上,将左手拖着的干黄葫芦挪到面前,醉眼朦胧地含着葫芦
嘴儿" 咕嘟咕嘟" 地吸饮,酒水从嘴角漏到地上,积成一滩,似乎全然没有注意
到我的存在。
他这副情状,与羽玄魔君所说的业师有八九分相像,我亦不能再迟疑。
" 呛啷" 一声短啸,我抽出含章剑,大步流星奔过去,剑锋拖地,欲将那人
头大的葫芦劈成两截。
那僧侣仿佛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只顾酗酒,却在二人只有几步时翻了个身,
堪堪避过扬起的剑锋。
我冷目锁敌,心中暗叹:" 果非常人。" 这一下看似误打误撞,但时机过于
巧妙,哪怕我剑艺平平,也绝非普通僧徒可以躲过。
邋遢僧侣双手握住葫芦嘴儿,挣扎起身,仿佛极其费劲,站得歪七扭八,一
手将葫芦别在腰间,一手拨开蓬乱的头发,露出一口大黄牙:" 嗝~ 贫僧……与
失主素未谋面……为何要……砍我宝贝……酒葫芦……" 他睁着朦胧醉眼,口齿
不清,却十分在乎那酒葫芦。
我掂了掂含章,低眉看着锐不可当的剑锋,沉身问道:" 请问大师法号可是
贪酒?" " 贪酒……是谁?" 醉和尚摇头晃脑,双目迷离,仿佛神志不清," 啊
……是犹如幻翳……大师赐予贫——僧的法号~ 原来贫僧……就是贪酒……" "
那就没错了。" 我冷哼一声,悍然抬头," 敢问十五年前,你与其他业师于无名
小村伏击水天教教主传人柳冥柳狱残,是也不是?" " 十五……年前?无名…
…小村?" 贪酒腰间夹着葫芦,别扭地掰着手指头数了十五个数," 啊……没错,
确是贫僧犯下杀戒的年头,敢问公子是?" 他吐辞愈发清晰,似乎浑身酒意已荡
然无存。
" 我?我是来为他报仇的人!" 他既已自承罪行,我便无需掩饰自己的杀意
与恨焰了,含章寒锋直指咽喉。
醉僧将葫芦挎在腰间,慈悲地打量了我一眼,双手合十,高唱阿弥陀佛:"
原来是贫僧所杀之人的儿子,罪业上门,贫僧愆不容赦,自当引颈就戮,施主请
动手吧。" 含章剑的刃尖距离他不过数尺,但我从未想过他会如得道高僧一般临
危不惧,口称佛号、不作抵抗,愿意以死赎罪,当下不由一愣。
就在我愣神的瞬间,贪酒秃驴气机猛然暴涨,眼中精光闪烁,只见他运起元
炁,拔腿就跑,势如闪电,转眼已到留香坪边缘!
如此未战先怯、逃之夭夭,差点让我气笑了,好在我并非没有想过他会夺路
而逃,因此气机早已锁定,碧落黄泉却不急出手。
我运起沧海一粟,闭目感应贪酒远去的气机,似乎已在留香坪左侧的路上奔
出数十步,而我也快要丧失对他气机的锁定。
就是此时!
我放开束缚,碧落黄泉于焉运使,躯体如同遵循着天地至理一般巧妙而动,
我双目一睁,发觉自己已然瞬身至贪酒的身前,而他正朝着我飞奔而来。
机不可失,我自不会平白错过,斜斜递出一剑,眼看他就要自行撞在锋利无
比的剑尖上。
业师那双浊眼中的剑芒愈发明亮,即将穿透他的躯体,届时必会当场殒命。
间不容发之际,他迅速敛去眼中惊愕,速度骤降,斜体侧身,堪堪避过锋芒。
必杀的一招被化解,我却泛起了一丝笑容——他避过了被剑身对穿,腰间的
葫芦却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含章剑顺势一刺一挥一挑,削铁如泥的锋芒立时
将干黄葫芦斜斜切成两办,浑浊酒水顷刻泼在地上青砖。
贪酒秃驴去势顿止,却没有出招,反而不顾体面——如果他还有的话——慌
忙趴下,仿佛饥犬喝水一般舔舐青石上积留的酒水,痛心疾首地含糊道:" 酒
……略略……贫僧的命根子……" 嗜酒到如此地步的和尚我也是闻所未闻,倒无
愧于他的法号。
阳光还未褪去炽烈,酒水很快蒸发,贪酒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又将下巴残
酒抹进嘴里,连同泥沙也一同咽下,如此肮脏饮食之举,教我面露嫌恶。
我正欲诘问,业师一改贪恋之色,径直将手上的残酒甩过来,我不禁恶心地
皱眉,微微侧身避过。
贪酒眼神一凝,趁这个当儿再次运起元炁,身形闪烁,从留香坪上方的石阶
奔向云隐寺。
我双眼微眯,故技重施,直至气机锁定隐隐欲断,才任由碧落黄泉以身带神,
刹那间后发先至,停在贪酒上方几步台阶,含章斜斜向下一指,阻住了他的上冲
之势。
业师似乎早有准备,这回并未与寒芒差之毫厘,而是在我现身的一瞬间便生
生停住身形。
我居高临下,贪酒沉湎黄汤的病态一览无余,高凸的颧骨上方挂着干瘪的眼
袋,只见他充满血丝的双眼微微眯起,运气疾声呼喊:" 孚罔主持,佛门净土岂
能容他人行凶!?" 嗯?这是搬救兵了,云隐寺还有高手?
我心中微凛,警惕身前身背后,以防贪酒的援手猝然发难。
只听一道苍老的声线如同黄钟大吕从天而降:" 阿弥陀佛,既在尘世中,何
谈清净土?" 我心下了然,这名法号孚罔的主持功力不低,但听其所言,却是不
愿为贪酒挡下此劫。
贪酒仍不死心,状若疯癫,厉声狂吼:" 贫僧身为业师,代替天下佛徒入红
尘尝业果,你岂能坐视贫僧身死?!" " 阿弥陀佛,业果上门,正是业师证得如
来的机缘时刻,老衲不便插手。" 洪亮禅音断绝了贪酒的希望,他破口大骂道:
" 老秃驴,当年哄老子去接犹如幻翳的佛旨是怎么说的?!要护持老子在尘世中
证得果位!现在翻脸不认人了是吧你!?出尔反尔,你即将堕入钩舌地狱!" 然
而,任凭他如何叫骂,孚罔再未发一言。
他气急败坏,我冷眼旁观,只死死锁定业师的气机,以防。
" 大人,大人,留香坪有人械斗,还是不要看为好?" " 老夫身为朝廷命官,
有何看不得?" 没想到贪酒叫不出主持,叫出了其他人。
一个年轻僧侣和半百老者的声音,后者倒是有些耳熟,应该是昨日在田间与
孚咎监寺共游的龙渊学士。
不过我并非放在心上,眼前的业师才是重中之重。
贪酒和尚大骂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徒劳无功,这才没再多费口舌。
他双手合十,眼珠乱转,忽而沉声道:" 无心佛子!我们四大业师护你入红
尘,还不献身相救?!" 无心佛子?又是哪位?也在云隐寺中么?我一时疑惑。
贪酒捕捉到了我眼中的疑惑,嘿嘿笑道:" 施主还不知道吧?无心佛子就是
你的娘亲!" 娘亲?竟与业师有过交集?我一时有些错愕,被这猝然得知的消息
弄得愣了愣神。
阶下的贪酒抓住了这一瞬之机,故技重施、梅花三弄——再次施展轻功逃跑,
极速向山下掠去。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此回却不能任由他再逃下台阶了——否则他奔入山林,
我人生地不熟,无异于大海捞针、无法追索——黄泉碧落瞬息而至,我适时在留
香坪外缘截住了他。
见锋利寒光遥指自己,贪酒和尚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 看来施主
铁了心要置贫僧于死地,此事无法善了,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了。"
第八十章獠僧狂怖
我不动声色,心下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等的就是这句话。
碧落黄泉固然比贪酒的轻功更加高明,却要消耗心神,连续三次施展之下,
我已经明显感觉到疲惫,仿佛全力练了几回剑法;而且每次施展,所耗费的心神
比上次并不一致,而是一浪高过一浪,若真不顾羽玄魔君告诫,连续施展超过五
次,那我的心神将被撕扯得粉碎,成为痴傻之人。
相反,贪酒的轻功所耗费的却是元炁而非心神,只要内息不竭就无所限制,
此消彼长之下,我定然留不住他。
因此两次拦截,我都等他逃到几乎能够摆脱气机锁定的境地,才以神速拦截
阻止,为的就是让他以为自己无法逃脱,进而选择正面交锋、生死相搏。
眼下目的达到,我自然要装作游刃有余,不能漏了底,于是冷哼道:" 大师
现在才明白过来?悟性可真够差的,难怪孚罔和尚轻松把赶你出寺院。" " 你!
" 贪酒眼中凶光爆闪,转而恶狠狠地笑道:" 小佛子不必着急,贫僧这就送你下
地狱,好和你父亲团聚。"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倒不是我喜欢逞口舌之利,而是心神消耗有些影响到身体状态,趁此互放狠
话之际以元炁温养片刻,能恢复几分是几分。
此时此刻,留香坪上,我外他内,贪酒双目紧闭,双手合十,静待我递招。
好在他并非绝世高手,无法得知我体内元炁正在温养心神,否则我定无余裕
恢复损耗。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僵持过久,否则他一样会明白我不过是虚张声势,届
时他再择机逃跑我就束手无策了。
心神恢复几分后,我不再犹豫迟疑,迅速运转元炁,将其与略有干涸的灵台
分离,提振精神,拖剑奔去。
我大步流星,欺近贪酒身前数步,凝神挥剑,剑式斜斜,欲从他左肩斩断他
的身体。
寒锋所指之下,业师却是不慌不忙,身形灵动,侧开一步,而后伸出右掌,
直直印向我肋下。
此时我剑招已老,变式不及,这一掌若是吃实了,恐怕立时会丧失战斗力—
—心念电转,双腿发力高高跃起,一个空翻越过恶僧。
不曾想,他经验老到、变式极快,右手电缩,五指成爪,向上追击,欲半渡
而击。
空中无处借力,但好在我借着凌空旋转的劲力,以含章剑划向他的手爪,贪
酒不得已,握爪成拳头,以手肘撞在剑身,躲过了手臂被剖开的命运。
我稳稳落地,快速转身,冷冷盯着贪酒。
方才剑式力劈,本来威力就不足,全以含章剑吹毛立断的锋利摄人,被他闪
开,陷入险境。
劈砍之类的招数不能再使,否则重蹈覆辙未必还能毫发无损,而且丧失了以
剑扫荡辟敌的优势。
贪酒以手肘撞击剑脊,未被灌注剑身中的巨力震伤,以此观之,他身负的佛
门横练硬功并不简单,至少非我这双肉掌可破。
但无论他所修外功如何标榜刀枪不入,我都不信肉体凡胎能硬抗金铁利器而
安然无恙。
我主意已定,手挽剑花,飞身刺去,贪酒双腿交替后退,一边双手欲合拍夹
住剑身。
我岂能让他得逞,手腕一扭,剑身平平,锋刃迎上欲合的肉掌。
岂料这恶獠露出渗人笑容,身形瞬矮,一个扫堂腿攻我下盘。
这一下兔起鹘落,我去势难止,只得纵身一跃,欲踩踏其躯而过。贪酒和尚
眼疾手快,骤然起身,对准我裆下以肩相撞。
我心中一寒,曲腿以膝盖迎上肩头,借力后翻,堪堪落地,这一下大力震得
我气血微微翻涌,若非运功护住下肢,一腿已是站立不能。
这长毛秃驴果然眼光老辣、经验丰富,交手才一回合就瞧出我剑法破绽正在
下盘。
天下武者,无论用何武器,其招式均是浑然一体的,手上有动作,脚下亦然。
步法是招式中重要的一部分,进可层叠交替、雄壮威势,退可避其锋芒、周
身无漏,而我的剑法徒具其形,并无步法相配,虽不是奇招妙技,但此节仍旧不
可或缺。
" 施主剑法实在不堪至极,不若换拳脚更具威力。" 嗜酒的业师双手合十,
诚恳劝告,似乎真心实意地指教我该怎么取他性命。
我冷哼一声,不屑地反驳:" 少啰嗦,杀你这罪僧绰绰有余。" 诚然,于我
而言,舍剑用拳更加顺手,但若真听信了他的鬼话,那才是上了大当——贪酒一
身横练的硬功,如无锋芒威慑,以我半吊子的永劫无终能否破防还是未定之天。
我弹弹腿脚,舒缓不适,再次飞身而刺。
明知下盘破绽已被他看破,但我却不能停下,只能不断进招——若是举棋不
定、犹豫不决,岂非放任他逃之夭夭。
这次我更加谨慎,但三五个变招后,仍被他寻到机会,攻向下肢,好在我留
了三分力,撤退及时,总算全身而退。
我锲而不舍,步步紧逼,欺近业师,悍然出剑,贪酒身形灵动应对自如,总
在寻机攻我下盘,我进退拮据、剑法受限,只能堪堪避开。
如此交锋五个回合之后,我一时不慎,被他一脚踹在腰间,好在击飞之前我
挥剑刺中他左手臂膀,他一时追击不能,只能以元炁止血。
我在空中运起所剩不多的元炁护住周身,蜷起身体以背部生生受了落地的反
震。
" 唔……" 我不敢怠慢,不顾痛楚强行起身,一边盯住贪酒和尚一边调息,
丝丝元炁迅速游走体内,抚慰疲累生疼的筋骨。
虽然我受了伤,元炁也所剩不多,但并非没有好消息,贪酒已然力有不逮,
无法再应对更久的战端——我所受的那一脚,纯粹是他的肉体力量,几乎没有元
炁加持。
" 好一把宝剑,吹毛断发,若是涂了见血封喉之毒,贫僧已然去见佛祖了。
" 邋遢业师缓缓松开捂住伤口的右手,染着血污的僧衣破口处,隐约可见剑创已
然闭合止血。
我傲然不屑,嗤之以鼻:" 我岂会如你们这群宵小之徒那般下作?" 既是肺
腑之言,也是为了拖延时间,采练元炁,恢复战力。
" 阿弥陀佛,为了代天下佛徒受业,贫僧等人也别无他法。" 贪酒和尚合十
唱佛,缓缓走近," 施主正在调息,贫僧猜得没错吧?" " 错了,我在想该怎么
斩下你的狗头。" 虽然被他猜中了,但我不能露怯、不能不打自招,更何况如此
采练效果不佳,时间自然是拖得越久越好。
邋遢僧人阖目摇头,双手合十,悲天悯人地吐出恶语:" 施主所言是真是假,
都无所谓了,因为你即将命归九泉之下!" 话音刚落,他睁开猩红双眼,面色迅
速酡红,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
我忽然感觉浑身有些发软,视线模糊,心中一惊,这莫非是羽玄魔君曾提起
过的诡异武功?!
明明已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但四肢却软绵绵、弱潦潦,丝毫不听使唤,
我只能拄剑强撑:" 你……使了什么妖法?" 贪酒一愣,随即猩红双目如同夜间
狂蝠,狞笑不已:" 施主如此年纪,未曾饮过酒么?如此美事不得享受便要魂落
阴曹,可叹可惜啊!" 酒?!果然是羽玄魔君提过的异能。
我并非没有警惕过此事,更可以说将其视为取胜要点,故此一上来就先将酒
葫芦劈成两半。
但他未至留香坪时就已饮酒不少,地上残酒也无所顾忌地尽情舔舐,为防不
测,我让他逃了两次,也任由他谩骂孚罔,只为将时限拖过去——我猜测饮酒与
施招定不能相隔过久。
如今二人鏖战已过两刻钟,他未曾使出此招,我几乎以为自己心计得逞,没
想到此刻他猝然发难,场面迅速倾斜——于他而言,胜机已然唾手可得。
虽然我不明白个中缘由,但也没有开口相问,显然他不会好心到如实相告。
眼见他慢慢走近,我胸闷气短,头脑轻飘飘、晕乎乎,哪怕运起元炁也无法
排除不适之感,强行挥剑却如同置身镜花水月,心神与躯体仿佛天各一方,身体
举动与意识指令之间慢了半拍——如此情形,已与置身死地别无二致。
我拄剑强撑、挣扎难起,已然欲逃无路、欲抗无能,贪酒和尚站在面前,悲
天悯人道:" 生父既死,孤子独活,贫僧实不忍见如此人伦惨剧,这便送你们父
子二人地下团聚吧!" 他面目狰狞可怖,出手迅如闪电,俯身一掌印在我的心口,
" 呛啷" 一声,剑落在地,我浑身巨震,应声倒下。
第八十一章命陨遗言
贪酒肮脏的面容充满了错愕,望着地上淌血的含章剑,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心
口——那里一处洞开的剑创,殷红的鲜血汩汩喷在僧衣上,迅速染红了左胸。
" 不……不可能!" 心创致命,哪怕身负元炁也无力回天,业师口吐鲜血,
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双腿一软便轰然倒地,蜡黄面容迅速失去血色,痉挛数次,
睁大的双眼很快神采黯淡,死不瞑目,魂归西天。
" 呃……这一下还真疼——" 我强撑起上半身,看着贪酒和尚的尸体浸在猩
红血泊中,心中暗道一句侥幸。
方才中了他诡异奇谲的武功,我毫无反抗之力,几乎以为在劫难逃,但就在
他即将出掌击我心口之时,体内一点冰雪元炁大放光华,瞬间驱散了头晕目眩的
异常感觉。
我当机立断,迅速运起聚集的少量元炁护住心脉,右手则挽剑迎向了他的胸
口——电光火石之间,锐不可当的含章剑势如破竹地穿透了邋遢僧人的心脏,我
受掌倒下时又顺手将其带出,受了致命伤的业师回天无术,这才倒地殒命。
我喘息几下,恢复了些许体力,勉强起身,将含章上的血迹甩去,还剑入鞘,
拄在地上。
"娘亲——"
我自然不傻,体内的冰雪元炁在最后关头救我一命,除了娘亲别无他人,然
而大声呼唤,却不见娘亲踪影。
算了,回了宅院自能见到,我摇头安慰自己,不再多费口舌。
此时此刻,业僧毙命,父仇已报,我亦应告知泉下,于是深吸一口气,放声
喊道:" 父亲,不肖孩儿已为你报仇雪恨——" 长啸既终,一口气尽,强撑四肢
百骸的毅力随之土崩瓦解,我骤然呕出一口鲜血——贪酒秃驴的那一掌终究是伤
及身体——心神剧烈损耗的不适之感与筋钝骨劳的疲累困倦一齐涌上,距离不省
人事唯有一线之隔。
我看了一眼云隐寺,摇摇欲坠,双目朦胧,眼看就要倒地,一抹雪白仙影却
在此时骤现,清雅香风瞬间袭来。
我强提精神,惊喜呼唤:" 娘亲?!" 娘亲一手扶住我的脊背,一手印在我
的胸膛,美目噙着泪光,一脸心疼地看着我。
一股清凉抚慰着躯体,恰似葳蕤谷中习武过后的关怀,此时我却是被娘亲半
拥入怀,似乎回到了襁褓中,心中安宁。
我勉强张了张嘴,却再难发出半点声音。
" 别说话,娘为你疗伤。" 娘亲温柔哄道,闭目探查我的伤势,旋即冰雪元
炁涌入体内,却并无一丝肃杀之意,反而如同春雨一般滋润我干涸的精脉。
娘亲终究是关爱我的,否则不会随行至此,更不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唤醒我的
心神。
望着那闭目凝神的仙容,胸中充满了暖意,我直觉得这番生死搏杀并非为父
报仇那般简单。
可就在此时,视野中却异变突生——直通云隐寺的台阶上方,方才一直站立
观战的的龙渊学士身形一晃,那麒麟绯袍恍若鬼魅般消失无影。
我瞪大了双眼,心中骇然!
这般令人目力难及的神速,我所知者,唯有羽玄魔君!
他大费周章造成的这个局面,定然不是图谋我的性命,只能是娘亲!
而娘亲正在全神贯注为我疗伤,即使反应灵敏也是失了先机,必遭暗算!
惊骇之下,心智却有如神助,顷刻明白过来,我所拥有的、能够扭转局面的
办法,唯有碧落黄泉!
羽玄魔君的气机,快想起来啊!
他的速度太快,我无法凭借目力与直感锁定,但我昨日曾锁定过他的气机,
从记忆中寻找感觉来得更快。
蓦然间,一抹绯红残影出现在娘亲的身后,他的右掌已然高高举起!
娘亲亦是感知灵敏,却只来得及收回冰雪元炁,睁开双目,黛眉一凝,竟是
打算生生承受此击!
元炁将我们连成一体,若是一方受掌,气机冲击之下二人难免同遭厄难,娘
亲此举无异于要独自受此横祸!
不!不要!不要伤害娘亲!
如此近的距离,死命回想的气机终于浮出水面,碧落黄泉仓促而决然施展,
我直感觉到心神被剧烈地消耗、强烈地撕扯,若有实形必然已是满目疮痍——但
万幸的是,身体终是如我所愿地行动起来,赶在那只苍老的手掌击至娘亲玉体之
前拦住,以身代受。
娘亲美目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一阵骇然,不可思议地扭头。
刚猛无俦、沛莫能御的元炁自胸口透体涌入,剧痛撕裂了四肢百骸,奇经八
脉截截堵塞,元炁七零八落,丹田支离破碎……
我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
" 霄儿!" 仙音凄厉哀鸣,娘亲身形一闪,急切而轻柔地接住我倾倒的身躯。
" 羔羊跪乳,乌鸦反哺;丹心碧血,母子情深。" 苦心孤诣设计的阴谋功败
垂成,羽玄魔君头顶烈日,面目笼罩在阴影下,应迅速决断,扔下十六字,化为
烟云消散于无形。
" 不,不要!" 娘亲跪坐在地上,一手托住我的头颈,一手按在我胸口,疯
狂灌入冰雪元炁。
我感觉到自己正躺在娘亲的玉腿上,一滴滴清泪亲吻着我的面颊,我勉力睁
开眼睛,张开粘腻腥甜的血口:" 娘亲、别哭……" 体内乱成了一锅粥,经脉尽
断,我自知这是功体破碎的征兆,恐怕命不久矣。
娘亲螓首摇个不停,清泪挥洒,冰雪元炁灌入体内,却只能让我稍稍提神,
无法弥合千疮百孔的功体。
" 孩儿……救得……娘亲……要、咕噜……好好……活着……" 我费尽全身
力气,断断续续说出遗愿——我必须这样说,如若不然,娘亲定不会独活。
" 别说这些……娘不会让你死的……霄儿……不许死!" 娘亲纤细的睫毛上
挂满了泪珠,梨花带雨地哭泣哀呼、强硬命令,仍未停止收效甚微的疗伤。
本已耗尽全身力气的我,忽然又不知从何处涌起力量,如风中残烛的心神顿
时一片清明。
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吧……
睁眼望去,娘亲玉颜垂泪,满面悲恸,让我看了揪心不已。
" 娘亲……别哭了……" 我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想要拭去娘亲汇聚于下巴
的眼泪,但侵入视野的却是一只乌黑夹杂着猩红的血爪。
还是不了……会污了娘亲仙容的。
心念至此,我撤去力气,本已接近雪颈的右手重重垂在地上。
" 不、不要……霄儿,别说话、还有救!娘还能救你!" 如泉涌般的泪水已
然淹没了雪颜,娘亲哀泣悲鸣,依旧抿唇摇头,毫不言弃,元炁更加疯狂地涌入
支离破碎的功体。
泪珠无法掩饰娘亲旷古绝今的清丽仙容,我却仿佛忘记自己已然生命垂危,
不由为之发痴,生死之际再也无法压抑强烈的爱恋之情,大逆不道之言脱口而出:
" 娘亲……如果有来生……孩儿不要做你的儿子……要做你的……丈夫——" 此
言一出,我顿觉人生无悔无憾,一股满足而又安详的疲倦感淹没全身,仿佛无尽
的黑暗成为了最温暖的故园归处,一瞬间天地失声。
好想睡觉。
渐渐缩小的视残存野里,娘亲樱唇翕张,泪如雨下,既点头又摇头,似乎哭
喊着什么。
但我已经无法分辨,黑暗渐渐蚕食了我的视野。
好黑啊。
娘亲,来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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